远大脑科医院,重庆时时彩5个胆,北京赛车10个胆。每个转动的胆码就像川剧变脸,千变万化的数字背后全是一张张喜怒哀乐的人间脸谱。
2015年6月,在赌瘾院广播站联谊会上,我次见到当时才上大一的张辉,他负责校园广播站的技术维护,我们合作录制了一期宣传版头,此后渐渐熟识起来。
2017年4月,张辉被他的室友拉下水,沾染了网赌恶习。出光了所有的钱之后,他决定开始“拜师学艺”。我劝过他多次,他自己也说:“这是个危险品,你千万不要去碰,十赌九输,赢钱的永远是那些少数人。”不过,他说,他当时就是想成为那些“少数人”。
去年10月,戒了赌的他在微信中给我讲述了自己的经历。
晚上10点之后
每天晚上10点,是张辉生活的分割线。
这个时间之前,张辉跟他的同学们没什么区别——穿着一件印有“LINKIN PARK”字样的灰白色T恤,手里揣着一沓传单,在宿舍楼里四处奔走,推销手机分期和网贷业务。
10点一到,宿舍熄灯,张辉的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,5个胆球上的数字疾速变换——时时彩准时进入加速模式,开奖间隔从10分钟一期缩短为5分钟,少了等待,也更刺激。
这一晚对张辉来说至关重要。白天,他刚在校园贷上借了1万元作为本金准备“回血”(翻本)。“师父”不在线,他等不及,急着先行投了注。开局手气不佳,半个小时就已连输了5期,亏掉3000块。
张辉心里清楚,如果今晚账户亏空,他就只能向家人坦白——“坦白”这个词,是赌徒之间的暗号,也是他们最后的防线。
张辉的手机里,几个赌博群异常活跃,这些群由赌博网站创建,由聊天机器人发送“计划软件”预测出的数字,赌徒们跟着计划买号投注,一期不中,下一期投注翻倍,也就是“倍投”。
计划软件不稳定,赌徒们对此心照不宣。张辉还记得某个“二分彩计划”群(编者注:二分彩,即2分钟开一期奖的彩票)遭遇了几十期“连挂”,计划软件却依然在机械地推送预测,上面提示的投注倍数飙升到1594323倍。
| “二分彩计划”群的1594323倍(受访者供图)
除了计划软件,还常常有群主带领赌徒们买号下注,起初的连续盈利,会吸引更多赌徒加入,营造出热火朝天的赌博氛围,群里疯狂刷屏的表情包,内容大多与赌博相关,暗含着强烈的怂恿意味,在这种集体情绪的带动下,赌徒们往往更容易砸下重注。
然而在这个晚上,张辉的行为显得有些反常:他先退出了QQ,拿出枕头下面的一叠A4纸,借着手机灯光来查看。
第6期他依然在追号,投注金额不增反降,页面上开始倒计时,5个胆码飞速转动,“这时候会有一种焦虑,但赌过的人都知道,我们需要这种焦虑,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我和转动的胆码,快开奖的时候,这种焦虑会到达顶点,接着一下子被释放”。
第6期显示中奖,张辉反过来加大投注,5钟后,手机发出“嘀嘟”的声音,又赢了一期;第8期他选择跳过,转而点开了彩票走势图;等到第9期,他押上了所有的盈利,再中;第10期,张辉赢回了所有亏空,还多了2000元。
第10期结束,张辉把钱提现到了银行卡。此刻的他充满快感,就像“绝处逢生”。“赌博有两种快感,一种是直接赢钱,另一种就是时来运转,除了赢钱,更有一种精神上的奖励”。
张辉重新打开了赌博群,几个赌徒盲目地倍投,亏完后大呼“洗白”。
| 疯狂的赌博群(受访者供图)
每个赌博群都是一部“黑话”辞典:北京赛车PK10和重庆时时彩的简称像情人昵称般甜腻,分别叫“车车”和“彩彩”。中奖叫“吃肉”,亏钱叫“挂B”或“翻车”,扭亏为盈谓之“回血”,盆满钵满称为“上岸”,而庄家被贬斥为“狗庄”,代理统称为“狗代”,大获全胜则是“爆庄”,资金亏空叫“洗白”,无力还贷就是“瘫痪”。
就在一个月前,张辉“洗白”了他的生活费。
两张图片
2017年4月中旬,赌风在张辉的寝室里蔓延开来,室友许泽刚开始接触百家乐,赢了几千元。
张辉和室友们围在许泽身边看,“有人说押庄,有人说押闲,许泽自己押了闲,赢了一把,接着睡在我对面的室友说能不能让他也加入,跟着赢一点,许泽同意了。我开始不太放心,看他后来提款成功了自己才加入的。我们就这样做了他的下线”。
之后,每当宿舍熄灯后,许泽就打开他的苹果笔记本玩真人视讯,室友们戏谑他“把发牌的美女荷官当成了女朋友”,而张辉则开始用手机玩重庆时时彩这些外围彩票。
有一次,一个室友玩时时彩时押中了豹子,兴奋得仰天狂啸:“没有时时彩,生活还有什么乐趣?来啊狗庄,杀我啊!”
时时彩最大的诱惑并不是“赢”,而是“快”,这让人觉得钱似乎来得特别容易。当“及时反馈”跟“不劳而获”相挂钩,网赌就更容易诱人成瘾。
初尝了“吃肉”的滋味没多久,张辉的银行卡就被“洗白”到仅剩下200元。去做刷单兼职时又被人骗。张辉不敢跟父母坦白,最终还是系里的好友接济了他。张辉用借来的钱买了一箱方便面,谈起那一段岁月,他至今心有余悸:“现在看到老坛酸菜那个紫色包装,我胆汁都能呕出来。”
很快,张辉就成了“戒赌吧”里的常客,每天看赌徒们的血泪史,他从触目惊心变得习以为常。他记忆最深的,是贴吧里一个债台高筑的赌徒抛家弃子直播跑路,人躲在一间毛坯房,三餐靠几袋杂牌方便面垫饥,偶尔光顾一下“老哥跑路指定饭店”(沙县小吃)。这个赌徒已陷入了精神和经济的双重瘫痪,终日瘫在水泥地上一张脏污的床垫中,连厕所也懒得去,小便就尿在一个淡蓝色的饮水桶里。
张辉一度认为,那张尿桶的照片就是对自己的赌瘾告,但很快,另一张截图就改变了他的想法。
“当初我梭哈洗白的时候,在群里看到个叫‘彩爷’的人,当时他也输了很多,但他马上又充了几万块,后来一直连赢了十几万,群里的所有人都祝贺他‘赢了一辆帕萨特’,叫‘财神爷’,他很牛气地说什么‘感谢平台,感谢庄家’,然后发了一张提现成功的截图——后来他就成了我的‘师父’。”
这两张图片就像百家乐的“押庄还是押闲”一样摆在张辉面前,等待他下一步押注——要么索性跟家人坦白,发誓戒掉网赌;要么冒险借一笔钱“回血”,“富贵险中求”。
“在确定的坏处(损失)和赌一把之间,做一个抉择,多数人会选择赌一把。”张辉决定冒险赌一把。
那时候,已有室友输光了钱,跟父母坦白了,许泽也好像被“荷官女友”追杀,逢赌必输,几个网贷垄断了他生活的全部,为了还款,他把崭新的苹果笔记本低价贱卖了。在问清了张辉的处境后,许泽出了馊主意:“要不咱们去偷吧!手脚麻利点,没人会发现。”张辉踢了他一脚,立即否决了,劝他早日戒赌。
| 百度戒赌吧精神偶像“窃·格瓦拉”(图片源自网络)
张辉没有急着借贷翻本,他决定先去研究赌博理论。“赌博虽然可恨,但是我仔细研究下来,发现其实它也是一个跨学科的游戏,涉及概率论、博弈论、风投和心理学等等”。
那段日子里,他在网上下载了大量和赌博相关的电子书,《打败庄家》、《时时彩技巧》、《赌博胜经》……“那本《打败庄家》我几乎可以背诵”。与此同时,张辉也喜欢在网上看德州扑克比赛,是“毒王”Dwan的铁杆粉丝。
张辉总结:人们进入网络赌场,跟着计划软件倍投,“这不就是给庄家撒钱吗”?赌场规则让庄家占据了大部分优势,赌徒唯一能控制的就是自己,包括投注、情绪和时间。
除去久赌必输的倍投,他自学了其他投注策略,譬如反倍投、平注,还有他认为最专业的“攻守注法”,也就是被广泛讨论的“胜冲负缩”——“如果赢钱,把盈利加在本金上,赌注加到平时的4倍;如果亏钱,就下最小的注码,打平注,这种打法的好处就是不容易‘上头’,不会像倍投那样越输越多。”
“这种投注在理论上是可行的,但也只有高手才能严格执行。目标有点像《猫鼠游戏》里的阿巴格诺。”张辉在研究了一干理论之后,像是受到了启发和激励,立下了奇特的志向——成为一名“职业赌徒”。
学完了投注,他又花费了大量时间研究时时彩。
白天,在阶梯教室上专业课,他每次都坐在最后一排,身边的同学在《王者荣耀》里激战,他就蒙着头钻研“毒胆”、“012路”、“去一尾”这些网传的时时彩玩法,还自己做了张表格总结开奖规律。
午间休息时,他就去教学楼边的打印店把摘录的赌博理论打印成一叠A4纸,像一个棋手研究棋谱那样,研究着不同的投注手法和胆码选择,对照着模拟投注。
上晚自习,他便坐到了排,和复习功课的同学坐在一起,用荧光笔在A4纸上面划线,在空白处做眉批,背面白纸涂满了胆码、公式、规律总结。“收工”时,空荡荡的教室里常常只剩他一个人。
自习结束,他便回到虚拟空间,把所有的理论再付诸于实践,乐此不疲。
老哈利和小哈利
很快,彩爷在群里再度引起了张辉的注意。
赌艺高超的彩爷一直是群里的明星,赌徒们时常谈论着关于他的传说:“彩爷昨天晚上玩多乐彩(江西十一选五)赢了快20万啊。”
在张辉的印象中,彩爷像一个神秘的猎人,善于等待和把握时机,出其不意地砸下重注,继而晒出令人眼红的盈利截图。
仔细钻研了彩爷QQ空间里的投注记录,张辉愈发觉得这里面很有门道,想跟他讨教。彩爷很快通过了他的好友验证,大致问了他的情况后,直接拒绝了他拜师的请求:“你一个学生拿什么赌?回去好好念书。”
又过了几天,张辉再三恳求彩爷带他一把。彩爷那边沉默了一阵,答应了:“我只教你一次,以后你自己要是烂赌,我不会再帮你。”
接着就是充值。
彩爷叮嘱他:“别的多说也没意思,赌博最重要的就是本金,你想回血我能理解,但是没本钱肯定是不行的,你找个名气大的网贷,记住不要碰名气小的‘口子’,这里面坑多。差不多先借个1万块,不要借太多,你自己要还得起,不要因为这个耽误读书。”这句话让张辉开始对彩爷产生了信任。
张辉想到了一位计算机专业的学长,室友之前曾在他那里办过一个分期业务,购买了一台iPhone 7。他联系了学长,借了1万元,扣除了名目繁多的费用,实际到账8000多。
“你可以跟着我一起做业务,佣金100来块,可以赚点零花钱。”学长鼓动他加入代理阵营。接受邀请后,张辉在校园中接触到了更多的学生代理——他们堪称校园贷的“游击队”,与公司业务员相比,活跃在宿舍楼的大学生们更容易获取同龄人的信任。为了促成交易,他们都有一套简明高效的话术:“身份证加学生证就能借,审核简单、利率低、额度高、放款快”。
与此同时,网赌代理也在校园里发展起来——代理制是网络赌博的主要架构,由总代理、二级代理和赌博者逐级发展下线,形成传销式的金字塔组织。上线为学生群体设计了一套更直白的宣传文案,非法的赌博被革新成了“网赚”,或者更高端的“互联网风投项目”。
网赌代理的返水明显更诱人,但张辉不愿意发展下线,他觉得这是职业赌徒的“操守”——“赌亦有道”,他要的是“爆狗庄”,像一个孤胆英雄那样将自己投身于危险的金钱游戏里,继续拼杀。
按照彩爷的嘱咐,张辉先在彩爷的QQ空间里看了一则故事,“他叫我反复看,说没看懂就不要玩”。
故事的名字叫“老哈利和小哈利”,讲的是船王老哈利带着儿子先后两次去了赌场,小哈利由于贪念或顾虑输掉了本金,打算放弃时,老哈利对他说:“赌场是世界上博弈最激烈、最残酷、最无情的地方,人生也像赌场,你必须继续下去。”最终小哈利记住了父亲的嘱托:无论输赢,盈亏达到本金的10%就离开赌场。
就像考试一样,彩爷问张辉有哪些心得体会。
“控制在本金盈亏的10%。”张辉说,“当时我以为这就是答案,结果彩爷说不对,说我根本没看懂,叫我再看一遍。”
读完了第二遍,张辉琢磨了一下,认为故事里讲的是“止盈止损和心理建设”。
彩爷又补充了一个“时间观念”,教导张辉:“重庆时时彩一天120期,一直从白天10点多开奖到第二天凌晨,赌狗一期一期地倍投,忘记了时间,稀里糊涂就把钱全送给了狗庄。”
“你要记住一点,赌博一诞生就是让你输钱的,不然的话你赢一点他赢一点,庄家还怎么挣钱?所以每一次赢钱都是虎口拔牙,赌场有的是方法对付你,小刀锯大树慢慢地磨你,这时候,你就要反过来打闪电战,赢了钱就跑。”
张辉看到彩爷每天定时玩彩,晚上10点上线,玩1小时就下网。此后,这也成了张辉玩彩的固定时间。
彩爷认为张辉说的“胜冲负缩”有一定道理,但还是劝他不要摒弃倍投,要依靠号码的走势,倘若大势所趋,不妨考虑倍投策略,“更符合人性”。
同时,他还给张辉介绍了北京赛车PK10的八码技巧:由于北京赛车不会像时时彩那样开出2个相同的数字,所以买8个号码,收益虽小但命中率高,适合“滚雪球”。随后,他还给了张辉一个“八码公式”——这是很多赌徒就像求灵丹妙药一样到处疯狂搜寻的东西。
| 网传的北京赛车PK10“滚雪球”方案(受访者供图)
充值入款那天,彩爷有事不在线,张辉碰巧成功“回血”,变得很有底气。第二天他开始跟着彩爷买号投注,不久便发现,彩爷的投注方法和书中的理论并不一样,“有时候就像计划软件里的倍投方案,有时候又没有什么章法”。
彩爷没有解答他的疑惑,只是又教了他一个“时时彩组六”的玩法:“‘组六’的意思是其中连续3个胆码没有重复的数字,大多数人都玩后3位,杀1到2个号,我感觉彩爷的打法比别人高明,他分别在前三、中三、后三这些位置买号,通过分散投注,大大降低了风险,比单买‘后三组六’的概率更高。”
| 重庆时时彩的“后三组六”(受访者供图)
当晚,赌博群的计划软件出了问题,时时彩遇到了7连挂,群内一时间怨气沸腾,而彩爷的投注也连续两期不中。
到了第3期,彩爷命令张辉“梭哈”。
张辉犹豫了,他开始质疑彩爷的技术——梭哈是风险最大的投注方法,一般情况下,屡次倍投不中的赌徒“上头”之后才会选择梭哈,张辉之前“洗白”的一次,就是因为他梭哈了最关键的一把。
彩爷下了重注。出于对他的信任,在投注的最后5秒倒计时,张辉提交了注单,“看到购买成功的提示时,我反倒松了一口气,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”。
开奖,5个胆球转动起来,张辉一直盯着那些变动的胆码,“那些胆码经常会在转动的时候停顿一下,看到上面是我杀(去)掉的数字,心里就会咯噔一下,然后又开始转,就像大喘气一样。”
为了降低这种开奖带来的心理折磨,张辉通常会点开胆码方框右上角的喇叭,手机一旦发出短促的“嘀嘟”声,便表明上一期出了开奖结果,下一期进入投注倒计时。
“急着想要听这种声音,又害怕听到它,我太熟悉这个声音了,到后来一听到类似的声音,我心里就会抖一下。开奖了以后,我想看又不敢看。”临近开奖的最后几秒,张辉最直观的感受,就是“心到了嗓子眼儿”。
系统显示中奖,张辉的账户余额弹跳般剧增,成功“回血”,并且盈利3000元,他再次重温了“绝处逢生”的滋味。
“到点了,明天跟着我继续爆庄。”彩爷发来了讯息。
“师父,刚才开奖你紧张吗?”张辉问。
彩爷回复说:“废话,当然紧张,时时彩这东西玩的就是心跳,再厉害的玩法都不如有一颗强大的心脏。”
张辉特意留着看下一期开奖:那天是2017年5月10日,差5分钟12点。他之所以清楚地记住了时间,是因为当时发生了意外——那一期开奖结果为5、5、5、5、5。
他点开赌博群,群内炸开了锅,表情包狂轰滥炸:有的人押中了豹子,沉浸在“回血上岸”的狂喜中;有的人病急乱投医,跟着群里的计划软件加大了倍投方案,在个位胆码上砸了双数,却偏偏绕开了5。
当时群里一个赌徒刚套现了几万元,继续跟着计划软件追号,为了尽快“回血”,下了梭哈重注。看他“洗白”后,幸灾乐祸的赌徒们接连@了那个人,问他有何感想,过了良久,那个人才发来一行:“时时彩害人啊。”
但这条消息很快便淹没在庆祝的表情包里了。
“那个人后来怎么样我也不清楚,反正那时候我对彩爷佩服得五体投地,觉得赌狗和职业赌徒的差距就在这里。还好跟着彩爷梭哈了上一把,而且收了,不然下场跟那个人是一样的。”
“补天”和赌场银行
网赌很容易造成两种瘫痪——种是像许泽那样,被记账本上的“每月待还”压垮;第二种则是像张辉赢钱后那样,每天都“像个瘫子”一样赖在床上,“发传单、跑业务,一天下来累死也挣不到多少钱,我还不如去赌。我当时就觉得,手机就是我的提款机,我不偷也不抢,同样靠脑子和本事挣钱”。
2017年的整个暑期,张辉只记得旋转的胆码和开奖时的“嘀嘟”。“白天用彩爷教的八码公式玩北京赛车,晚上10点多玩时时彩,偶尔玩几把香港分分彩,手机上‘嘀嘟’个几十下,一天就过去了。”
临近9月的一天,张辉的手机忽然有十几个未接来电,一看,是许泽。回拨过去,许泽开口就提借钱:“你现在卡里面有没有1700?我每天都是还款日,今天手头紧,还不上。”
见张辉没有答应,他便退而求其次:“那你现在有多少?100块也行,能借一点是一点。”
张辉挂掉了电话,但许泽没有罢休,在微信上不断发来借钱的消息。张辉劝他早点跟家人坦白。
“跟我爸坦白,他还不杀了我?我也没想到会输这么多。”那时许泽已输了12万,被网赌和网贷左右撕扯,他发送了几张截屏给张辉,手机里满屏都是各种网贷APP。
借遍了这些网贷,他又在QQ的“兴趣部落”里面联系了几个“小贷放款人”,问张辉肯不肯给他做担保。张辉拒绝了,他又问:“有没有办法弄到几张身份证?”
没过多久,张辉的手机又响了起来,这一次来电没有号码,仅显示“私人电话”。
张辉并没有接听,“他(许泽)肯定填了我的手机号,放贷的过来搞‘电审’,我以前见过这种套路,有些还是高利贷,在赌博群里被称为‘高炮’”。
许泽的“以债养债”让张辉又知道了一个概念——填补网贷的窟窿,叫做“补天”。
回到赌博群里,彩爷没有再上线。张辉打听后,得知他去国外度假,传闻说临行前他刚靠“香港六合彩”大赚了一笔。
“这里六合彩是不是1赔40?”张辉在群里问。
“你傻X吧,台子赔率哪有那么低?是1赔48!”有人回答他。
在张辉眼里,彩爷当真是“职业赌徒”的典范,也是他的目标。
“师父”不在的日子,张辉自己在线上赌场瞎逛,发现赌场里新上线了“电子银行”。为了鼓励赌客在“银行”存款,日利息为0.5%,若存款满5日及以上,日利率则上升到0.6%,若存款10000元,半年后提出得利息10800元——这是单利计息的结果,张辉算了算复利,如果把存款一个月后提出,连本带利再放入电子银行,照此以往,“那么把赌场账户里的3万6千存进去,手动复利一年后,数额可以滚到22万4千多。”
| 赌场电子银行(受访者供图)
赌场喜欢为赌客绘制财富蓝图,然而高利润必然附带着高风险。张辉询问了客服后才知道,从赌场的电子银行提现到他的农行卡,要经过一个必要步骤:打满总金额的一倍流水。
张辉对此并不为意,他想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对策:把存款分为几份,先将存款利息用北京赛车PK10 的八码投注滚雪球刷流水,这样即便利息亏损也无关痛痒,“不容易上头”,下一步再玩彩爷教的时时彩“组六”,一倍流水不难达到。
当然,他最忧虑的还是这个电子银行的安全性,“就像玩倍投一样,钱不够担心跟不上计划软件,钱存太多,又怕‘台子’跑路。”
张辉纠结起来,担心自己“上头”,最后像许泽那样无力“补天”。但几天后,他还是在电子银行存了1万5——这是他8月下旬在赌场的总盈利。
整个暑假,张辉过得并不愉快,一旦账户出现亏损,他便内心惶惶,那张尿桶的照片便一直在他的头脑中纠缠不休。他总是梦到自己像那些“老哥”一样跑路,最后被追来的债主乱棍打死,惊醒后,额头上全是冷汗。
但等到暑期结束了,他手机里的胆码却还在转。
不怕你赢,就怕你不玩
彩爷回归了,这是人们所期盼的。
2017年9月8日晚10点,彩爷准时上线。很快,他就把投注截图发到群里,其他人跟着买号。这时,张辉会停止聊天,像是在等待他发号施令。
张辉的群昵称叫“阿辉”,平常也会发一些投注和盈利的截图,因此群里流传着一句话:“一跟彩爷,二跟阿辉,三跟计划(软件)。”为了缓解风险带来的不安,也为了方便做决定,彩爷和张辉被赌徒们当做“计划师”,心理产生了依赖,也更容易盲从。
接下来,人们跟随彩爷买号玩北京赛车。“那天彩爷比较黑(倒霉),连挂了几期,大家跟着倍投,到了第5期,我开始偷偷跟,又挂,我只能自己看号,再挂就玩时时彩。”
“这时候已经有人质疑彩爷了。他还是押原先的5码1、3、5、7、9,信誓旦旦地跟大家说,保证1号肯定会开出来,他在群里发了下注的图片,第二行里面他单买了1号,下了1万多的大注。群里马上就疯狂了,你2000、我5000地跟着砸,但是我以前玩八码,买的都是第2名到第9名,所以对冠军和第10名很敏感,觉得1号不会开,下一把还是‘开双’,然后我在群里说我带头反买,砸双。”
投注进入最后5秒倒计时,张辉戴上了耳机,用室友打的开水泡了一碗方便面。
10个胆码来回滚动,耳机发出“嘀嘟”声。张辉看了赌场下方弹出的提示,数字是红的,冠军号码开4。等待开奖的最后一瞬,赌徒们陷入短暂的沉默,而此刻张辉发送的盈利截屏像一颗炸弹,在平静的湖面里瞬间引爆。
张辉躺在床上享受着赌徒们的恭维:“我觉得彩爷老了,跟他相比,我才是职业的。那种被信赖的感觉很真实,跟以前完全不一样。在同学眼里我像一个透明人,永远得不到关注和重视,只有在玩时时彩的时候,才感觉到自己活着。”
彩爷立刻向他发出了挑战,押了3万元重注“砸单”。
“不可能,下面冠军会开‘双长龙’(也就是一直开双)。”张辉打算应战,“这一把我还是‘攻守注法’对付他的倍投,刚才赢了2000元,我把其中的1000继续砸双。”
这次冠军开了1号,群里的赌徒像墙头草,又迅速倒向彩爷一边。
张辉提出“打时时彩组六”,这次双方在后3个胆码上各杀3个号,胆码转停,彩爷又赢了一把。
连续亏损加上赌徒们的嘲讽,张辉不自觉地把投注金额加大。
“你要是还不服,我们打分分彩。”彩爷又下了战书。他的20多万存款在赌场的电子银行里储蓄时间超过了一年,利息相当可观,他发送了“全部提款”的截图,连本带利用来打分分彩。
赌徒们群情亢奋,群里的情绪到达了最高点。
张辉乐意奉陪。分分彩是1分钟定输赢,此时张辉已被刺激得“上了头”,跟着彩爷加大了倍投力度。
2分钟后,两期结束,张辉账户里的2万多全部血亏。这时他想到了赌场电子银行里的存款,存放时间已经超过了5天,日利息提升到了0.6%。
张辉退出了和彩爷的对赌,从赌场银行提款到账户后,他开始用八码玩北京赛车给自己“回血”,“像在高空走钢丝”那样小心地杀号。他凭着预测,在冠军号码上杀了7号和10号,下了5000元的注单,“手都开始发抖”。
几分钟过去,开奖铃声像挥动的旗帜,7号赛车夺得冠军。
张辉的怒骂声惊醒了室友。接下来他继续砸了9000元买“九码”,在冠军的胆码上去除了数字10。提交注单,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,头撞到上铺的床板,他捂着头等待着10个胆码滚动。
像是中了邪,10号取代了7号,滚到了名的位置。
此时此刻,账户里仅剩最后1000元,张辉打算提现。
可赌场的弹出系统消息提示:您违反了投注规定,请满足充值金额的3倍有效投注之后,再申请出款,谢谢!
丢盔卸甲的张辉最后买了一期重庆时时彩的“组六”,“那一期中三的位置开了‘组三’,6、6、6,也就是前三、中三、后三都开了相同的号,‘组六’最怕的就是这个”。
胜利的天平完全倒向彩爷一方,当3万余元祭献给了赌场,张辉看了一下手机时间,他像往常那样玩了近1个小时,泡面已经烂了。
“本来学费都已经被我提出来了,在给赌场转账的时候,不知道为什么,突然想到了许泽,就忍住了。”
尽管输掉了这场跟“师父”的对决,还欠了校园贷的债务,但张辉忽然意识到:“彩爷可能是那种大代理,带大家玩,先让你小赢,再让你大输一笔。”
为了验证这种猜测,几天后张辉潜伏在火热的赌博群里,默默旁观着赌徒们的放纵和癫狂。没过多久,几个输红眼的赌徒接连埋怨道:“彩爷,我允许你输几期,可谁他妈让你‘连黑’啊。”
彩爷被张辉称为“另类操盘手”,操盘手在网赌里并不是新奇物种,其本质是赌场代理,“手段比一般狗代更高级,一种(操盘手)是瞄准急着‘回血’的人,让你交出账户名和密码,直接上你的号代打,输了把你拉黑,赢了你还得给他钱(分红);另一种就是像彩爷这样带玩。”
“我觉得网赌让彩爷太屈才了。”张辉讥讽地说,“先灌输那些牛逼的理论,然后用营造出来的事实说服你,让你把他当做偶像,这种人更适合搞传销。”
不久,张辉从另一个“狗代”口中得知,包括他在内,群里绝大多数人其实都是彩爷的下线。操盘手的主要收入建立在下线用户的投注流水上,他查看了自己的盈亏报表,仅8月份的流水就将近20万,更不用说那些豪赌的人了。
“想想也可笑,赢钱了把时时彩当衣食父母,输钱了只想着举报,骂狗庄禽兽不如。”
但最终,张辉还是举报了彩爷、赌博交流群以及网络赌场。
彩爷的QQ空间被封了,赌博群进入“封建模式”,封了又建,建了又封,像是在玩捉迷藏。张辉的账号不断被人拉进新的群,群里的聊天机器人依然不舍昼夜地发送预测号码。
赌博网站照常营业,不断派遣出代理部队,在网络论坛里无孔不入,“原先这些狗代是在百度贴吧、天涯论坛和新浪博客这些地方,被封了以后,他们现在混进了虎扑论坛和凯迪社区”。在这种猛烈的攻势下,更多的赌客被吸纳进来。
贪婪永远是这个世界的原始动力。
就怕断了赌
新学期开始,许泽没有回学校。他跟一家小贷公司借了2万元,逾期后债主带他去第二家小贷公司,借10万元还其2万债款,接着他又被带去第三家公司,借30万平掉第二笔10万元。
看见许泽陷入“套路贷”,让张辉彻底下了戒赌的决心。
代理依旧时常骚扰张辉的QQ、微信和邮箱。9月中旬,他收到了一份邮件,正准备删除,点开后发现是一封“网赌戒赌交流群”的邀请函。
“你玩的什么?输了几个?还欠多少?”这是进群的赌徒必须回答的3个问题。“哪个新人要是跟我一样输的少,老哥们干脆就不理他,甚至有人怂恿他继续赌。如果他输的多,我们就像得到了安慰,组队骂狗庄。”
在戒赌群待了一段时间,张辉发现有3个话题谈论频率很高:如何快速上岸;不敢跟家人坦白;以及如何对付“催收狗”——“凭本事借的钱为什么要还?”
催收之前,还款日是赌徒们头颅上的悬剑,有人晒出了隔壁戒赌群的账单,从9月4日到9月20日,3页纸的网贷还款业已排满,“加上父母和自己的存款,70多个没了”。
| 戒赌群记账本(受访者供图)
晒图的人和张辉年纪相仿。聊到年龄,群里又有人冒了泡,说自己正在读高二,玩时时彩输了1万多元。
戒赌群瞬间炸开了锅:
“你一个高中生不好好念书,赌什么博?你要是再赌下去,隔着屏幕我不抽死你我也骂死你!”
“妈的狗代不得好死,坑我一个老爷们儿也就算了,连那么小都搞。”
“孩子,你还是早点跟家人坦白吧,这点钱真不算什么。”
最后,每人发了几块钱红包,为这个高二的孩子“团个饭钱”。
某天晚上,张辉说自己没有钱买泡面,管理员私发了10元红包,这在“众筹”里属于大额了。管理员说“我只有这点了”,张辉看了很心酸,最后没收下。
那个“瘫痪”的管理员用一连串“黑话”总结了网赌的宿命:吃肉、翻车、洗白、回血、洗白、口子(借贷)、补天、瘫痪。最后,他把网赌行为定义成“排队上天台”。
没多久,这个群的人开始在“天台”上集合。带头的人是群主,他自称是某国土局的公务员,2017年3月接触了网赌百家乐,为此丢了工作,现在“房子卖了120万,车子卖了15万,借了亲戚35万,朋友80万”,劝众人以他为戒。
| 戒赌群交流记录(受访者供图)
“群主说要戒赌,结果自己又复赌玩百家乐,刚开始他打得很顺,给我们每人发了几十块红包,他说每天不要贪,一个月下来,至少能把欠的钱先还上,可哪有那么容易?过了几天,他私聊我说孩子生病了,能不能借几百元给他。”张辉说。“我苦口婆心地劝他早点戒赌,实在不行看心理医生,可你跟他谈戒赌,他跟你谈经历,说你没有经历过他6位数一秒洗白的痛苦,别在一边说风凉话。”
“那时候我才开始想一个问题:活该的人还值不值得同情?”
群主带了头,戒赌群所有成员也陆续开始复赌,继续买号下注,渴盼开奖时幸运女神的眷顾,结果都血本无归。赌徒心理作祟,越是亏空,他们越是急不可耐地借贷“回血”,等待下一次开奖。
赌瘾发作的张辉也在其他网站注册了账号,玩北京赛车赢了400元左右,“别说400,哪怕我就赢个10块钱,那种快乐马上就又回来了”。
两天后,张辉重蹈覆辙,亏了1000元。
进入戒赌群之前,张辉自诩为“职业赌徒”,进群后才知道,这里还有数不清的“赌神”、“赌圣”、“赌侠”,把香港赌博电影凑成了“三缺一”。他们和张辉一样,按自己的套路购买了大量的数字,在胆码转动时追求“活着的感觉”,看着银行卡里的数字被清零。
赌场把开奖历史展示出来,并且提供号码分布和遗漏分析,暗示赌徒们赌博有套路和技巧,而那些在网上传授“赌技”的人,其实无一例外,皆为赌场代理。
“八码公式肯定是代理发明的,玩八码流水多,他们赚钱主要靠我们的流水,所以‘职业赌徒’这种说法,就像是赌场编造的幌子,更像一个笑话。”张辉说,“如果一个人坚信下一期必中,那么这时候他就是赌狗。”
很快,代理们竞相混入,一进群就发广告,还没等张辉退出,戒赌群便解散了。
国庆节前,几个相邻寝室的同学搞了一次聚餐。当晚,张辉迟到了十几分钟,自罚三杯后,室友让他点几个炒菜,还拍了一下他的脑袋,调侃他“看菜单像是在看走势图”。
酒过三巡,几位同学吐露真言,让他惊愕不已:原来15个同学里面,竟有12个人都参与了网络赌博。
跟张辉一样,这些同学大多加入了赌博群,赔率和网站相比,翻了近一倍。还有两个涉赌的同学那天没有来,一个是因为在校园附近的网吧偷了邻桌一部iPhone,9月23号刚被刑事拘留,另一个就是“赌狗”许泽,他已沦为同学眼中的笑柄。
令张辉始料未及的是,这些年轻的网赌受害者,就像三和大神那样,比拼着落魄的极限。餐桌瞬间变成擂台。一个同学祭出了“戒赌吧”里的金句:“你说还款要穷两年?我最起码还要穷五年!我要是输你这点钱,我做梦都会笑醒!”
“听上去很荒诞,这些同学借了钱去赌博,然后告诉别人自己输了那么多钱。”张辉说。
室友向他们隆重介绍了张辉,说他是“八码王”。张辉说自己正在戒赌,其他人半开玩笑地鼓动他:“你戒什么赌?爱拼才会赢,不怕天天输,就怕断了赌!”
国庆节后,张辉看到课桌抽屉里几本专业书,因为赌博,它们连续几个星期原封不动地躺在那儿。因为赌博,上个学期有3门科目挂了科,广播站社团也退出了。
除了输钱,这一年他什么都没做。
张辉决意把生活带回正轨:“还好我这么年轻就接触了网赌,未来还有希望,不然以后成家立业了再碰,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“可你以为戒赌那么容易?网赌用手机就能玩,有人说戒赌的办法就是把手机和银行卡都交给家人,可现在谁离得开手机呢?”张辉后来在跟我讲述时,无奈地感慨。
2017年的冬天,张辉已经戒赌两个月了,过去被当作“提款机”的智能手机如今被他换成了老旧的按键机,他在银行卡里每月仅留存生活开支,其余的钱都交还给了父母。他愈发感觉到“胆码”背后藏着一张狞笑的脸,时刻迎候着他的回归,而那段“油锅里夹硬币” 的日子,他发誓永远不再经历。
戒赌当然是唯一的出路,但张辉他们不止一次向我感叹戒赌之难:“网络赌博是一个巨大的坑,只要跳进去,很少有人能真正爬出来。”
最后的幸存者少之又少,但是跳入这个火坑的人却越来越多。火坑之外,一只看不见的手,正穿过屏幕伸向了每一个人。